地球出现生命已有38亿年,仅有4亿多年历史的人类是地球上最有支配地位的动物。他们在仅仅数千年的时间里放牧、耕种,城市就占领了地球陆地超过三分之一的面积。把地球搞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森林大量砍伐,土地出现沙化、江河出现污染,生物大量灭绝。这地球上其他某个动物有能力的话,毫不犹豫地把人类开除球籍。
人类源于大自然,又归于大自然,地球上的所有动物都是大自然的孩子。人类与其他动物是同伴关系,共存共享于地球,作为高级动物的人要尊重其他生命。什么是生命,这熟悉的话题,无论是科学家、人类学家、哲学家都没有共同的答案,但有一条是共性的,那就是没有比生命再珍贵的。生命是一切动物的存在感和再生能力,进化、繁殖、代谢、调节和感知,以及聚集和分离都是一切生命的基本特征。人类侵害、霸权、剥夺其他动物自然生存状态的行为,最初是在城市里修建动物园,把各类珍奇动物源源不断地禁锢在筑牢的公园内。将自由和自尊的动物关入兽笼,供人们观瞻、浏览甚至戏弄。她们在有限的小院或狭小的笼子里,无论曾经多么粗犷敏捷、勇猛善斗、耐寒抗病,逐渐基因变衰,体质变弱,丧失本性。我们常在动物园里看到,狗熊作揖乞讨、豺狼摇尾求食、虎豹站立讨肉的场景。门庭若市的动物园,既是大众光顾的乐园,也是人类践踏生命的苦伤。
我在西藏时,四川成都的一个动物园为了展示雪域高原的牦牛,从西藏那曲捕抓了3头野牦牛运到成都,从海拔4000多米的寒冷的高原到炎热的平原,从逐草而行到圈养食料,其生命的萎靡可想而知。2年后3头野牦牛的头颅和皮子送回拉萨制作标本。不少动物园里还能看到黑熊滚圆球、猴子走钢丝、飞鸟捡钱币之类的驯兽表演,吸引游客。人类以立岸的傲慢,歧视自己的同伴,将自然栖息的野生动物,活着观赏外形、进行科研,死了内脏当食料、骨皮做成标本,使得动物无法摆脱人类随心所欲地限制、调动和捕杀。
对动物泯灭人性的残忍还在名噪一时的美食餐桌上。生吃猴脑,活焖螃蟹,铁板甲鱼,火烧龙虾,还有被称为“四大美味”的鱼翅、鹅肝、熊掌、鹿胎。这餐桌背后血腥、残酷的真相令人毛骨悚然。最近我看了姚明代言的拒绝食用鱼翅的公益广告,不仅非常惭愧,而且产生了强烈的罪恶感。在庞大的市场需求和高额的利润诱惑下,渔民们在大海里捕捉活的鲨鱼,用锋利的刀刃切割鱼鳍,从最大的背鳍开始,接着是胸鳍、尾鳍,有的连鲨鱼体内的内脏都不放过。身体被活着肢解,珍贵的鱼鳍被割掉之后,海洋里生命力最顽强的鲨鱼还是死不了,重新被抛进海里,海洋被鲜血染红,生命还在大海里流动,最后也许是流完最后一滴血,就饿死或被其他鱼类吃掉。口感细腻、入口即化、价格昂贵的进口顶级鹅肝的生产过程是这样做的:一只幼鹅被塞进小笼子,铁栅栏外只露出一排脖子,身子被固定在专门训练颈部肌肉的架子上。为了把鹅的胃撑成面袋子那么大,每天增加喂食量,等到10个星期,鹅的颈部和肠胃都练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然后每天早中晚三次把一根30厘米长的铁管,直捅喉咙深处,10公斤的混合饮料从这管道填塞到鹅的胃里,直到18天以后,一副比正常鹅肝大10倍的脂肪肝培育完成。低价格的鹅肝是将破损的肝加上不少作料碾碎制成鹅肝酱,这期间鹅整日不能动弹,嘴巴喉咙受伤,每天忍受着胃部的巨痛。
人类为维持正常生存的需要,食用家养的比自己低端的生物,是食物链的一环。也是满足味蕾,保持营养,生活需要,无可厚非。但是,用极端的、邪恶的手段满足一时的口舌之欲是可悲的。据科学家判断,海豚是智能仅次于人的动物,有关海豚的童话故事我们人类耳熟能详,充满着善良、可爱,对人类友爱的动物。有一天我在某地的海洋世界广场,观看了海豚表演。体型优美、动作灵巧、举动聪敏,摇头摆尾,撒娇似的向观众讨取掌声。就在当晚,我在中央电视台的节目里看到,在宽阔的海面上,飘摇着一条大型渔船。一条活生生的海豚被众人压在甲板上,生命的力量使它还在极力地挣扎,滑动。此时既没有麻醉,也没有特殊处理,两个人用钢锯切下海豚的头来,血泊之中,身躯因剧烈的疼痛还在弹跳。接下来用锯刀削下双腿,再用尖刀将身躯一寸寸地切开。我的同伴是个僧人,看到这个画面,忍不住声泪俱下,肝胆俱摧,差不多失掉常态。在日常生活中,人一说到大象,便是昂贵的象牙,洁白无瑕,典雅精致,可以做成各种雕件。通过赠礼、交易,象征日趋富贵的王廷气派。一提起犀牛,便是肉可食用,皮可制革,昂贵的坚硬角可以入药,具有清热解毒,止血消炎之功效。至于老虎,更是了不得,不但是虎骨酒,连那根虎鞭,生精壮阳,谁都想沾一下,是求之不得的灵丹妙药。对他们残酷的屠杀场景我还没有见过,看了海豚的下场也不过如此。人对待动物的习惯心态,都是帝王式的,为我所用,为我所领,一只动物生命悲惨的终结,是人的一桩无法洗清的罪恶。
人一般认为,动物相貌丑陋,生性粗野,弱肉强食,谈不上珍爱生命,这是错的。我在西双版纳野象谷,一位动物学家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他曾躲在密林丛中,近距离观察过隆重的野象“葬礼”。一头年迈的雄象,染上疾病不幸死亡。年青的野象首领,带领象群结队而行,来到死者身边。将尸体运送到树林茂密的一个小溪旁,雄象们用象牙掘松地面的泥土,挖掘出很深的“墓穴”,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放入坑内。群象一起用鼻子卷起土块,往土坑内投去,然后,首领带着群象一起用脚踩土,把墓坑踩得严严实实。最后整个象群排成一字形,围绕着“墓穴”行走。许多野象的眼眶里充满着泪水,久久不愿离开,这是对同伴生命的尊重。大雁为了舒适地生存,悠然地繁衍,排着整齐的“人”字形队列,年复一年,在天空中迁徙。它们飞行秩序井然,强壮的打头,幼雁居中,最后是老雁收尾,压阵。头雁在前面紧拍几下翅膀,气流就上升了,幼雁靠着这股气流滑翔,飞起来省力。在云南昭通的一个鸟类观察站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一只大雁一动不动地站在结了冰的湖面上,这湖面不大,湖的四周被大雪镶上了银边,原来这只雁在湖边草丛中栖息,可能是饥饿就跑到冰面觅食,结果两个爪子冻在冰里不能动荡。这时从湖边的草地上,一群大雁随着领头,腾空而起,盘旋在湖面上空,渐渐地从一字形变成圆圈形,降落到湖面。围着那只冻在冰上的雁,脖子时而抬起,时而弯下,用利喙在冰上使劲地啄起来,那只冻雁爪子四周的冰块四处飞溅。这群大雁腾空而起,冻雁使劲抻拽着身子,终于爪子挣脱了冰冻,可是翅膀结上了冰,无法伸展。这时,又从空中盘旋的雁群中,4只大雁再次降下来,两左两右,用灵巧的长喙蹭掉翅膀上的冰片,啄去羽毛缝中的冰块。不到20分钟这只雁完全展开双翅,跟随前来相救的4只大雁飞入天空。这是对生命的相救,也是对生命的尊重。
我的家在那曲藏北草原,极美的雪山、蓝天、白云,还有大群的牦牛,撒落的羊群,悠然的帐篷。到那里你以为在生命中永远不会看到的东西,忽然就显现在你眼前。有一年我回到自家的牧场住了3天,亲眼见证了绵羊母子间的慈爱。我到的那天,一只羔羊白色的小绒毛,摇着尾巴,在羊圈外,伸出舌头舐舐草根,用蹄子刨刨土堆,十分可爱。我一出帐篷门,它迈着笨拙的脚步,向我迎面走来,表示亲密。就在那晚,它被大群的绵羊挤压而死去。第二天我看到那只失去子女的母羊,像失了魂似的脱离羊群,不吃不喝,孤伶伶地站在羊圈外朝天哀鸣。到了晚上,放牧员将死去的羔羊皮剥下来,披在另一只失去母亲的孤儿羔羊身上,还用细绳绑上,怕掉下来,牵到死去子女的绵羊身边。母羊用鼻子闻了闻皮毛,以为是自己的子女,才开始母性大发,不仅喂奶还亲昵地照顾失母的孤儿。亲情虽然是自私的,但仍然是博爱的基础,牛羊即使自己的子女死后也不愿将多余的奶水哺育不是自己的子女,这也许是动物的母爱。我曾在一个杂志上也看到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厨师常做海鲜菜,有一天下午他想做一个清炖鳝鱼。他先把锅里的水烧热,从水池里像往常一样捡起一条鳝鱼放进锅里,可这条鳝鱼极力弓起身体,想从锅里跳出去。厨师十分纳闷,把它从锅里捞出来,放在菜板上,还是紧紧弓着身子,几乎用指头都分不开,但它已经死了。他拿出菜刀,把鳝鱼剖开,才发现其腹中还有一条小鳝鱼,它弓身是为了保护腹中的小生命,才努力弓起腹部。据说从此后这个厨师改行做采购员。
人类狩猎文明,游牧文明,农耕文明时期不可能出现动物园,只有进入工业文明,人口聚集起来,发展城市,远离大自然,才在城中出现了动物园。这是不可以理解的。但人类对动物的心态有时是歧视性的、恐惧性的、帝王式的,有时是宠爱性的、利用性的、尊崇式的,十分复杂。以虎为代表的高级动物和以蚂蚁为代表的低级动物,在生命意义上没有区别,要说区别那是生命价值。把老虎关进笼子里,和它对视,敢用手指指点点,用相机拍照。要不是栏杆隔着,那可能是惊恐万状,不寒而栗。动物园的出现标志着人类对地球生命的最后胜利,这既是可喜,也是可悲。在动物弱小的生命之间往往是相互同情,互为因果,相依为命。国际知名生物学家西蒙斯,于1976年建立了一门新学科——“社会动物学”,试图从社会学的角度研究动物的奥妙。他发现人人喊打的老鼠的奇妙。有一天在野地上两只老鼠同行,后面的一只叼着前面一只老鼠的尾巴,他觉得很奇怪,亲自抓住这两只老鼠观察,才发现原来后面一只是瞎子。英国的一位妇女,养了一条狗,狗年岁大了,眼睛瞎了。家养的两只猫,似乎对瞎狗产生同情,从此无论何时何地,狗走路时,两只猫一左一右为瞎狗引路,狗猫相依为命。曾经希腊有个有名的歌唱家,名叫阿利翁。他到意大利演出,返回希腊就乘坐一条船。原来这条船的水手是个海盗,他知道阿利翁背的七弦琴值很多钱,而且身上还带着许多现钱。海盗在无人的大海上确定杀死他,并明确地告诉了他。当阿利翁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只好请求海盗,在他临死之前,允许他唱一生最后一次歌。当他怀着悲痛的心情高唱的时候,发现一只海豚围着船在游动,他想与其死在海盗手中,不如自己跳水一死。一唱完歌就怀抱伴奏琴跳入深不可测的大海。那只海豚似乎听懂了优美的音乐,知道了音乐家的身价,托起阿利翁漂游到岸边,将歌唱家毫无损伤地送到岸上。后来希腊造币厂铸造了一种硬币,上面刻印着阿利翁手抱七弦琴,端坐在海豚背上的画面。
应该说人类和动物是伙伴关系,共同分享着大自然的恩惠。动物都有自己的尊严,如果能够接近他们,得到动物的理解和爱,那是我们人类的荣耀和自豪。江南洞庭湖畔,养鸭户徐辉,在1980年9月的一天,在自家门口的小河里摸鱼时,意外地捉到一只大乌龟。他把乌龟捧回家中,精心地饲养了一段时间。后来在乌甲上刻上自己的名字,送回浩瀚无边的洞庭湖。时隔一年多1981年12月份的一个傍晚,这只乌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爬进了徐家大院。徐家主人又惊又喜,全家商量,这乌龟情意这么深长,先留在家里住一段时间,再送回湖里。又是时隔一年,正好春节即将来临,乌龟又回来了。它一进村被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发现,他们弄来麻袋、渔网,你追我赶进行捕捉。乌龟机警地迅速爬进了熟悉的路边小巷的墙洞里,捕捉的人折腾半天一无所获,只好叫来徐家人。徐先生站在小巷路边大声喊道,“老龟你又回来了,我来接你,快出来”。话音刚落,乌龟从洞里出来,爬到老徐面前。徐家人忙完农活,围着锅灶吃饭喝酒,这只乌龟悄悄爬到人群中,将头高高地竖起来,看看这个人的脸,听听那个人说什么,它就像个徐家的家庭成员。据说,从那时起,这只乌龟连续八年每年要么是端午节,要么是春节得回来访友。据说徐先生与乌龟结缘的新闻公诸于报端,全国各地的书信雪片般地飞到这普通的农家,徐先生成了知名人士。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西藏日报社工作,住在记者小院。所谓记者小院是两层藏式小院,曾经是一个小贵族的府邸,已经很破旧。守护大院的工人扎西住在一楼,养了两条看门护院的藏狗。两条公狗长得像黄狼,很多客人不敢进院子,吠声奇大,夜里很多人不得安睡。无论住在院里的,还是外来的客人,当面和背后对扎西怨声载道,给他造成巨大压力。无奈之下,一生行善积德的扎西老人委托在青藏公路上拉货的司机朋友,先把一条狗拉到离拉萨200多公里的当雄兵站丢弃,因为那里剩菜剩饭充足,不怕狗饿死。扎西和司机把狗装进一条肥大的麻袋里,松松地扎了口,怕狗闷死,这狗看见汽车,又见扎西亲自动手,还以为跟随主人去游玩,兴高采烈地任凭主人摆布。从那天起,院子里倒是安静了,可扎西闷闷不乐,见人不说话。另一条狗耷拉着脑袋,既不叫也不吃。院里死一般的寂静,住宿的人觉得还有些不习惯。过了3个月,拉萨进入冬天,雪后的清晨,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院里的人拿着扫把扫雪。当扎西打开大门的那一刻,所有的目光聚集到披着雪花站在大门外的那熟悉的黄狗。它第一眼看见扎西,就爬在雪地上,昂起头伸出舌头,看着主人发出喜悦的叫声,摇动着尾巴,把地上的雪扫得雪花四射。再看见院里的人群,一下子站起来,跑进院子活蹦乱跳,摇头摆尾,向每一个人用鼻子闻着,亲着,不在乎曾经人们对它的憎恨和冷苦。我后来从那位司机那里得知,他确实在200公里的土路上开了一天的车,晚上住在当雄兵站,把狗放了。第二天吃早餐,多打了一份,四周寻找饿了一天的狗,可无影无踪。可以断定,当晚思念着主人的狗,踏上了返回拉萨寻找主人的路途。这200公里的路程,要跨越荒野,可能受野兽的袭击;翻越高山,可能忍受饥饿的折磨;还有江河的阻挡,绕河寻桥;过城镇,还要躲避人类的追打,不知道要经过多少痛苦、磨难、艰辛。这条狗,怀着对主人的忠诚和感情,以坚强、勇敢、精灵抗争一切不测,回到了主人身边。这时我十分懊悔当初我们对一条有情感、有尊严,为我们看家护院的狗,采取如此冷漠,残酷的举动。
人和动物只有一个家园,那就是地球,任何生命对地球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人类保护野生动物就是保护地球这个家园,也就是保护自己。如果懂得这个道理,就应当为自己的生存发出善良之心。
作者简介:
丹增,藏族,曾任西藏自治区党委副书记、中共云南省委副书记、中央候补委员、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副主席,现任中国笔会中心会长。代表作有报告文学《来自世界屋脊的报告》《太平洋风涛》,小说《神的恩惠》《江贡》,散文《童年的梦》《生日与哈达》,专著《文化产业发展论》《文化慧眼读云南》《为了人人都享有的权利》,电视剧文学剧本《司岗里女人》《驼峰飞虎》等。曾获“中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亚洲华人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作品入选《建国60年优秀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