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作为终身的职业环保人,我再次因为洞庭湖生态修复问题来到汉寿,车子离开沅南垸岩汪湖镇一处甲鱼养殖基地,观看了它的水质富营养化治理措施后,我们一行便上了南湖撇洪河又长又直的河堤,接下来将去看看沧浪河河湖联通工程。
沿着大堤一路向西,堤左是河,堤右是垸。河水清清,一江碧水从西向东,河道对岸的树荫下总有三三两两的钓鱼人,而溪流汇入处往往是鱼群戏水的地方,因而也是垂钓者最多的地方,长江流域全面禁渔的缘故,垂钓成为当地人从天然河道取鱼的唯一合法方式。成群的水牛并不理会人类种种规矩与禁忌,每隔一截河段,总有贪水的牛群或在水中嬉戏,或裹着一身泥巴享受水的清凉,偶尔发出“哞哞”的叫声,因为太热,连与之形影不离的牛背鹭都不见踪影。通往本省西北部的高速铁路跨河而过,将现代文明深深地印在这条缓缓流过的河流。其实,南湖撇洪河历史非常短,笔直的河道显然是人工凿挖的结果,河流本身的名字更是打上几十年前“大兴水利建设”的时代记忆。
原来这是1974年修建的一条人工河,西起常德市鼎城区谢家铺镇,途经汉寿聂家镇,经毛家滩、株木山(翻水口)、岩汪湖、南洋嘴流入安乐湖,再由蒋家嘴闸直接撇入洞庭湖。充满现代水利气息的南湖撇洪河长50多公里,疏引山丘区七条溪河之水绕开南湖,其中的沧水河与浪水河,因为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曾经歌咏而享誉中国历史,屈原在与渔父的著名对话中就有:沧浪其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浊兮,可以濯吾足。这一段短短的对话,既抒发了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悲愤,反映了他“举世混浊而我独清”的孤独,表达出不愿意以皓皓之白而蒙受世俗尘埃的高洁。屈原第二次流放时间长达16年,曾经从洞庭湖经沅江到过溆浦,《涉江》之“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湘夫人》之“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都是他流放于洞庭湖一带的真实记录,沧浪河更是他踯躅惆怅过的地方。实际上,沧浪河是两条河流,明代《嘉靖常德府志》载:“沧浪水,龙阳县西十五里,自沧、浪二山发源,合流为沧浪之水”。清人贺奇所纂《常德府志》更是清晰记录了两河汇合的关系:“沧水源出武陵沧山,流四十里合浪水;浪水源出龙阳浪山,二水合流,谓之沧浪水”。自从屈原在汉寿与渔父对过话,写下“沧浪其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浊兮,可以濯吾足”这样传唱千古的句子,在国人的思想中,沧浪水已远超其最初的地理意义,成为了人们不断求索、寻觅心灵归宿的精神象征,岁月流转间,更成为了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历代文人便不断追寻他的足迹,留下“古今明月沧浪水,新旧桃花西竺山”和“沧山浪水古龙阳,屈子遗踪百代香”等美妙诗句,1938年秋著名诗人郁达夫携眷属来汉寿县城辰阳镇躲避日寇兵灾时,也曾写下“岂为行吟来楚泽,终期结绶到南枝”的诗句。一代代中国文人在对屈原的追寻中,传递着植根于我们心底的家国情怀与宁死不屈的伟大精神,也体现出正是一代代、一群群或许并不得志的文化人,因其心忧天下的秉性,与渔父这些最底层的百姓有着最天然、最朴实的情愫。反过来,越历千年,人们依旧划龙舟、挂菖蒲、吃粽子,以国人最高的礼遇纪念一位并不得志的三闾大夫,准确地说给了朝廷的弃臣逐客,而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帝王,也足以说明千年不变的世道人心。
切断了七条自然河流的南湖撇洪河,使得我们对这段与屈原相关的历史的追踪变得十分困难:从战国至清朝、民国,从沧山出发流淌四十里合浪水而成的沧浪水,这种格局和流向长达二千年都未曾改变,但因为上世纪南湖撇洪河的修建,从常德鼎城区官桥坪村出发,变成了两个走向,一条沿着毛家滩回族维吾尔族乡和沧港镇一路向北并注入沅水;另一条则沿着南湖撇洪河一路向东,直到50公里外的蒋家嘴,采用机埠进入西洞庭湖,不过这一路的流淌中,它也丢掉了自己沧浪河的名字,其中很长一段叫着向阳河,而向阳河同样是一个打满时代印记的名字。但是屈原的气息还在,汉寿的城市与乡村,到处都是龙阳、辰阳、沧港等满是先贤印记的地名,更何况是声名远播的沧浪河,于是在向阳河向东流到株木山镇时,人们将翻水口往北一段哑河命名为沧浪河,这条河至少在我看来与沧浪河故道毫无关系。所谓流水不腐,凝固了的河流便失去了其生命力,何况这一段哑河汇聚了汉寿新兴、沧港、聂家桥、毛家滩、沧港、龙阳、株木山等7个乡镇各种废水排放,各种农业废水、养殖废水、工业污水和生活污水一齐汇入这条静止不动的哑河,造成严重的河流污染与富营养化,虽然它早已不是屈原曾经濯缨洗足的沧浪河,但至少名字中还粘着先贤的气息。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从2020年起,汉寿筹措资金建设沧浪河河湖联通工程,北起沧港镇堵口河,从沅水引来活水,中间联通青泥湖、滑泥湖、赵家湖和沧浪河哑河,南至翻水口,在此修建闸口与机埠引水或提水,实现沅水、沧浪河、南湖撇洪河、西洞庭湖的河湖联通,曾经的沧浪河哑河经此疏浚,水畅其流,实现了生态活水、生态补水、河湖水体大循环。
沿着河堤,放眼垸内,大片金黄的稻谷迎着风、勾着头,顶着骄阳,酝酿着它最后的成熟,实际上最早一批收割机已经下田,开始了这一年农人们的夏季收获。与连片稻谷相间而生的是知名地理商标——汉寿玉臂藕,玉臂藕的种植历史可上溯到唐朝,因为唐诗里就有对藕农“褰衣来水上,捧玉出泥中”的生动描写。明朝皇帝朱翊钧更是一位铁杆的荷藕爱好者,汉寿荷藕因体大、节长、壮硕的藕根,白如玉、状如臂,外形酷似年轻宫女白嫩圆润的玉臂,被朱翊钧御赐“玉臂藕”之名,汉寿人以此为自豪,玉臂藕与这块土地上同样闻名遐迩的汉寿甲鱼一起,成为当地交通要道上最为醒目的雕塑。如今风荷满池,碧绿的荷叶婷婷地开着,荷花开得正旺,或小荷才露尖尖角,或含苞待放,或花蕊全开露出青色的莲子,夏日荷花与层层稻浪构成最美的乡村美景。当然,这也是沅南垸最安全、最静谧的日子。
沅南垸,顾名思义就是沅水以南的堤垸,也是洞庭湖地区11个重点堤垸之一。洞庭湖漫长的历史上都呈现江河横流的自然本色,这个浩浩淼淼史称云梦泽的湖泊,历史上最大面积6千多平方公里,1949年新中国建立时4350平方公里,往后因围湖造田造成大面积缩水。但即使是上个世纪末,也还在1996年、1998年、1999年有过连续几年惊涛拍岸的特大洪水,因此人类居住的地球,几乎全部历史都是与洪水搏斗。中国人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因此国人心目中的圣人是治水有功的大禹,国人心目中的贤士是建设都江堰的李冰和凿通灵渠的史禄;而在西方,诺亚方舟的全部意义是创造世间万物的上帝耶和华,让人类唯一的好人诺亚与他的家人以及世界上的各种陆上生物能够躲避一场因神惩而造的洪灾,无论东方还是西方,远古的故事都与洪水有关。我们无须追叙洞庭湖漫长的抗洪历史,仅叙新中国建立以来的汉寿沅江段,从上游新兴嘴至西洞庭湖的车脑防洪大堤,就有北、中、南三个水汊,北汊经牛鼻滩进入安彭港,航道长13公里,是历史上的通航航道;中汊金石河,为1970年人工裁弯取直河道,经大泛洲、小泛洲出安彭港,长7公里;南汊长约16公里,蜿蜒流淌一段后在牛鼻滩镇对岸汇入北汊。1957年围垦洋淘湖后,一堤横断,沅南溪湖与洞庭长江上罡下禳之水交汇,隔堤相向,使得沅水汉寿段水情更加复杂严峻,由于洪水阻塞,年年险情不断,每到汛期,域内暴雨连绵,湖汊子垸,一片汪洋,滨水山坵区已然是鹿走江河,鱼行陆地,灾民待赈,苦不堪言,正是这一背景下导致沅南垸的修建,堤垸总面积464平方公里,总人口近38万,上起沅水新兴嘴,下至汉寿最大的集镇蒋家嘴,临洪大堤长53公里。
沅南垸和南湖撇洪河都是半个多世纪来的水利工程,某种程度上都是洪水泛滥下的无奈之举。只是斗转星移,我们面对的情势完全发生了逆转,全球气候变化下,极地地区冰雪消融,极端天气加剧,2022年长江全流域遭遇60年来罕见干旱,出于对这条母亲河的深切关注,我于去年9月穿越一个又一个疫情检测站,从洞庭湖走到鄱阳湖,又在今年4月对长江峡江段进行过专门考察,见证了长江全流域的干旱少雨:数以百计的河流断流,此伏彼起的熊熊山火,龟裂的稻田里到处都有农作失收和饮水困难的农民。洞庭湖城陵矶水位、鄱阳湖星子站水文分别创下最低历史水位,平水位数千平方公里的两个湖泊水面削减2/3以上,洞庭湖最少水面降低到不足400平方公里。这一时期,我到过东洞庭湖,也到过南洞庭湖,曾经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东洞庭湖,在岳阳楼与君山之间瘦成一条浅浅的河流,华容河、藕池河全面断流,河流入湖处滴水不见,南洞庭湖则是一片无边的青草。过去一年,我虽然无缘亲历西洞庭湖,只能从相关报道感知它的干旱程度,但是此次西洞庭湖之行是在今年的梅雨季节之后,且沅水上游下过几场已经成灾的大雨,当我站在蒋家嘴大堤上,眼前的西洞庭湖不见昔日的恣意汪洋、洞庭波涌,水枯岛涸的湖底还在葳蕤地长着水草,大致也可想见其最初干旱的情景。如今已经进入盛夏,仿佛还在延续着上一年的干旱,或许极端天气变化和干旱已经成为当下最严峻的问题,国家正在大力推进“双碳战略”和长江经济带发展战略,但这些似乎并未阻止全球变化变暖的趋势,人们对长江流域面临的问题缺乏应有的警惕与防范。重庆朝天门、湖南岳阳楼、湖北黄鹤楼直至江西鄱阳湖千眼古桥,在干涸裸露的河滩上,四处可见沉醉于眼前苟且的集体狂欢,他们丝毫也理会这样的干旱究竟是大自然的偶然“作崇”,还是趋势性的环境灾变。倒是同行的明君非常清醒与焦虑,这位曾经亲历过1998年特大洪水的同行告诉我:与其这样忍受干旱的煎熬,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修修补补,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来一场1998年洪水,因为只有沧海横流,才显江河的本色,干旱或许是比洪水更难对付的人类灾难。
屈原有着很强的洞见力,他识破了秦国离间楚国和齐国的豺子野心,也指出了秦、楚婚约的权诈之术,但是先醒的屈原都未能阻止楚怀王身死异国和楚国的灭亡。如今时逝事移,沧海桑田,世道昌明远非昔日可比,但每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问题与困惑,全球气候变化下的人类生存危机或许是这个时代最深刻的危机,人与自然和谐已经成为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最本质的特征,同时每一个时代一定都有它头脑最清醒的人。站在屈原行吟过的沧浪河畔,我在想,这个时代最清醒的人,面对当下的自然生态困厄,他的建议是什么?他的对策是什么?
作者简介:
黄亮斌,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资深环保工作者。出版散文集《圭塘河岸》、长篇报告文学《湘江向北》、名物学专著《以鸟兽虫鱼之名——走进〈诗经〉中的动物世界》。
来源: 湖南生态文学分会